踏上征程前,我曾将西藏视为人间圣境。然而,当车轮碾过西北的荒凉,高原反应便以猝不及防之势来袭,雪片似狂风般肆意拍打车窗,雅鲁藏布江在脚下奔腾咆哮……
我和同事董贞贞历经辗转,方抵达阿里项目部。此地空气稀薄得近乎吝啬,行人踪迹罕至。血氧仪上的数字令人触目惊心——血氧饱和度79%,心率127次/分钟。那一刻,我终于领悟,真正的西藏正徐徐揭开它的面纱。而这里,是高原之上的高原。
不久后,我们与刘韶鹏相遇。他先行抵达此地组建项目部,已在高原上独自坚守了近一个月。高原的风夹杂着砂石,棱角分明,加之水土不服引发的腹泻,使本就清瘦的他体重又减轻了十几斤,眉眼间轮廓愈发清晰,脸庞变得粗糙黝黑,往日模样几乎难以辨认。后来,在这荒芜之地共同奋战4个月,直至踏上返回山西长治的路途,我们才惊觉3人的衣衫都变得空荡了许多。原来,这高原的日头与星辰,已悄然从我们身上取走了二十几斤的积累,仅留下清瘦的身躯,以及彼此眼底那藏不住的、共过风雨的深厚情谊。
任务要求我们对噶尔段展开地质勘查。每日,我们背负着十余斤的工具,在海拔四五千米的绝壁冰川间艰难攀行。紫外线如细针般刺痛肌肤,嘴唇始终绽裂渗血。一次为钻机定位,我们在碎石坡上步履维艰,一步三滑,唯有借助登山杖深深戳入石缝,才能勉强借力。风沙如鞭,狠狠抽打在面颊之上,汗水刚从肌肤中渗出,便被狂风席卷而去,只留给脊背一片彻骨的冰凉。登顶后,董贞贞唇色乌紫,我塞进他口中的红景天和葡萄糖尚未化尽。他咧嘴想笑,却牵动干裂的唇角,血珠渗出。他哑着嗓子挤出一句:“值了。”
高原的恶劣不仅仅体现在气候上。在日土县一条干涸的古河道,我们遭遇了取样危机。钻机打到17米深时,突然卡钻,钻杆发出尖锐刺耳的金属呻吟声。经验丰富的董贞贞趴在泥浆四溅的操作台上,耳朵贴着钻杆听音辨位。“是砾岩层夹燧石条带!”他哑着嗓子高声喊道。我们轮流上阵,以重锤一寸一寸地向上反打。当那截灰白相间的岩心终于带着地底寒气出现在日光下,董贞贞突然跪倒在钻机旁,用冻裂的手掌摩挲着岩心表面那道锯齿状擦痕——这是古地震活动的铁证。他掏出口袋里捂着的矿泉水,清洗着岩心上的泥浆。
高原的暴戾还不止于此。晴空万里可能瞬间变为黑云压城,干涸的河滩上我们刚取出岩心捧在手中,冰雹便如战鼓般砸落。我们蜷缩在浅岩穴下,听着狂风怒号,怀揣记录本如同呵护婴孩。冰雹瞬间覆满惨白的河床,唯有怀中那来自地层深处的气息,是这寒冷天地间唯一的真实与微温。
夜幕降临,我摊开那本被汗水和冰雹浸染得字迹模糊的记录本,对着僵硬的手指哈了口气,开始整理数据。窗外,牦牛悠长的哞叫声划破夜的寂静,宛如洪荒岁月遗落的微光。此时,电话那头传来妻子带着哽咽的叮嘱:“千万注意安全,保重身体。”一句话勾起了我的伤感。前些天高反严重,我一面输液吸氧,一面完成资料整理。无奈人手有限,一人需多岗,我不能休息,不能等身体舒服了再完成工作。我紧紧攥着手机,喉头好似被一块坚石堵住,难受至极。
工作间隙,高原上的生灵悄然而至。深邃的夜里隐隐传来狼嚎,白日里狼群远远地逡巡。它们那贪婪又怯懦的眼神,让人不寒而栗。一场凌厉的暴雪过后,狼的哀嚎声更显凄怆。
记得有一次,在展穷冰川下,我们终于找到了那块标志性的寒武纪灰岩。按地质图标注,这里应有一条断层带,但我们反复追索三天却无果。绝望之际,我在坡积物里踢到一块棱角锋利的碎石——新鲜的贝壳状断口。顺着碎石带向上追索,终于在冰缘剥蚀区发现断层露头:上盘玄武岩仿佛被巨斧劈开,断面还留着清晰的擦痕。我跪在断层带前,用地质锤敲击岩壁,清脆的回响在山谷回荡。我突然明白董贞贞说的:“石头会说话,只要你肯把耳朵贴在地上听。”
某天在实验室的显微镜下,我瞥见阿里岩石薄片中那些细小的斑晶时,便忆起冈仁波齐的星光曾怎样倾洒在岩石断面上。原来,地质人的朝圣是将肉身化为探针,刺入大地深处去读取星球的记忆。那些在稀薄空气中微微颤抖的手所记录下的数据,终将在图纸上矗立成新的山脉。
终于,任务接近尾声。下山前的傍晚,我伫立在那座熟悉的荒坡之上。夕阳将山峦脊梁镀上冷硬金边——那是大地坚硬的骨骼。脚下,是我们用双脚丈量过无数次、用汗水甚至血水浸润过的土地。那些陡坡、深谷、裸露的岩层、呼啸的风口,此刻都沉默着,仿佛在无声地告别。平日出去随手拍了一些看起来不错的照片,但照片背后是零下20多度手指被冻得无法动弹。在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上,每走一步都像在跑800米,呼啸的狂风恨不得将每个涉足这片土地的人卷走。照片里的岁月静好,是观者无法体会的步履维艰。
风依旧很大,刮在脸上生疼。我弯腰,从脚边捡起一块灰黑色的普通砾石。它毫不起眼,棱角已被岁月磨钝,冰凉坚硬,沉甸甸的。我把它揣进了衣袋,那粗糙的触感贴着皮肤,如同大地的脊梁。项目结束后,我们踏上返程的路。我知道,这4个月的风霜雪雨、艰难困苦,连同口袋里这块沉默的石头,已经无声无息地融进了我的身体。这一刻,忽然懂得了何为地质人:“以献身地质事业为荣,以艰苦奋斗为荣,以找矿立功为荣”的“三光荣”传统,就像这块石头默默扎根大地,不问浮华;也明白了“特别能吃苦、特别能战斗、特别能忍耐、特别能奉献”的“四特别”精神,正是在这样的风霜里淬炼而成。它们与这片高原一样,成为我生命里最坚硬也最沉静的一部分。
这里没有鲜花和掌声,唯有巍巍雪山默默铭记着我们的姓名。我们坚信,当汽笛长鸣、列车飞驰而过的那天,这片我们为之倾尽热血的大地,必将永远传颂所有沉默英雄的无上荣耀。
(作者单位:山西省地质勘查局二一二地质队)